欧阳凯:守护中国荒野的美国少年
跟拍巡护队的摄影师有过几个,能走得这么深入的外国人,欧阳凯是第一个。在平武海拔3000米的山上,一场雪打乱了巡护队的计划。竹林茂密,几乎找不到路,巡护队员李芯锐走在最前边开路,紧随其后的是欧阳凯。山路陡峭,有时坡度接近70度,欧阳凯不时会焦躁地低吼着什么。掉落的残雪,纷纷抖落在他身上。巡护队在一个滴水的岩洞住下,李芯锐浑身都湿透了,连内衣都能拧出水来,“有点疲于奔命的感觉”。欧阳凯也差不多,嘴唇发紫,手和脚已经冻得没有感觉。在贡嘎环线上的日乌且草原营地,将垃圾收集起来。吃过晚饭,欧阳凯早早就钻进睡袋,没了平时的活跃。李芯锐觉得这位美国小伙子只是累了,他不知道的是,欧阳凯正心事重重。“没有哭,但真的心情特别崩溃”,欧阳凯回忆道,“其实当时我就考虑放弃,想回北京找一份办公室的工作,因为感觉太难了。”那一天是2017年10月22日,是欧阳凯来中国的第4年。他正致力于“为保护自然而探险”,这次来四川平武县关坝村拍摄巡护队,就是其中一个环保项目。
很难想象,“放弃”这个词会出现在欧阳凯身上。翻看欧阳凯的照片,他要么奔跑在山野间,留一个望尘莫及的背影,要么对着镜头自拍,露出标志性的笑容。照片中的他总是笑眼弯弯,嘴角上扬,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——即使他正站在没过小腿的淤泥中。“看起来很阳光,就是一个普通的少年,浑身都充满了力量。”在成都朋友Luna眼中,欧阳凯是典型的美国人,自信、独立,很少会求人帮助。能一口气说出一长串逻辑复杂的汉语,偶尔带些外国口音,说话时肢体语言丰富。讲到风景时,就张开双臂,以显示风景的宏大。说起一些窘事,就摊开手耸着肩,眼睛望向天花板,苦笑着吐出一口气。2017年,Luna在四姑娘山越野赛与欧阳凯结识。她是成都人,喜欢和朋友们相约吃火锅,和欧阳凯吃过几次火锅之后,两个人就渐渐熟悉起来。欧阳凯行踪飘忽不定,很多时候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哪。一个月里,他可能会周旋于老挝、北京、高黎贡山、大理古城、敦煌等地。高黎贡山区的密林。多数时候,他需要去向人迹罕至的中国西部,记录那里的自然保护故事。有些地方,甚至中国人也并不十分了解。每次在即将奔赴没有信号的地方之前,他都会跟远在美国的父亲通个电话。发现动物的足迹。来中国前,欧阳凯已经学了3年中文,不过学得并不好。汉语真正有进步,是来北京后。2013年夏天,他第一次来到中国。那时他还在读本科,主攻政治学专业,辅修环境学和中文。他在北京待了6周,为了进行一个独立的研究项目,名为“中国可持续发展:一个乐观的案例”。“首先我自己都不乐观。”欧阳凯还记得大学的环境学课程,老师展示的中国案例多数是负面的,讲的是空气污染、河流污染的问题。用搜索引擎输入“中国”,最先出现的图片是雾霾重重的城市。来到北京后,他采访了多个自然保护机构,了解他们正在做的事情,想看看他们是否保持乐观。项目的最后,他发现,2013年正是一个阶段转向另一个阶段,“中国真的要去投资做环保”。这段经历让他对中国环保开始好奇,却也险些让他彻底离开中国。项目完成后,他回到美国继续最后一学年的课程。在这之后半年多时间里,他都被哮喘困扰。
在北京大学参加跑步比赛。“你疯了,怎么还在中国跑步?”教练有些怪他。欧阳凯也委屈,这是他在大学的最后一年,雾霾影响了他的越野跑成绩,“最后的机会也黄了”。他发誓,再也不想回到北京。毕业临近,他有机会申报孔子学院奖学金。第一志愿他填了北京大学,第二志愿填的是四川大学。“听说四川有山,我就想去四川,随便选个北大,但是我想要去川大。”北大对于他来说有些遥远,毕业时,他却得知自己被北大录取了。当年全球只有10人拿到孔子学院奖学金被北大录取。2014年,他重回北京,当年发誓再也不想回到北京的美国少年,从此生活在了中国。2013年第一次来中国,在北京语言大学进行研究项目,为期六周。我想帮助中国。“我感觉我的生活方式就是,把梦想放在最高的位置。”在与他的交谈中,“梦想”是个高频词汇。为了学习中文,当同学们忙着参加派对时,他泡在图书馆。名片大小的卡片上记着中文单词,有一次他把卡片捆成打,每打2到5厘米厚不等,总共28打,最后摞成一座小山。北大毕业后,欧阳凯去了珠海,在一家外资企业工作。那是一段令人羡慕的时光,住在五星级酒店,每周服务生会送来一瓶红酒。出行都有司机接送,和朋友们吃完饭,就拿公司给的信用卡结账。刚刚毕业,他的年薪就是6位数,食宿交通都有公司负责,“花自己的钱真的很难”。欧阳凯却觉得“那是可怕的一年”。
2015年7月,上班后的第二个星期,他就意识到自己讨厌这份工作,“这不是我想干的事”。他负责公司的知识产权保护,“特别简单的工作,也不用动脑”。从早上到下午五六点,那是一天天气最好的时候,而他要留在办公室。他开心不起来。只有下班后去跑步,他才觉得放松,好像要把所有烦躁都发泄出来,他一直跑,旧伤复发,还是跑。伤越来越重,最后连跑步都没法继续了。
“很枯燥,他们给我钱,为了让我不做自己想做的事。疯了,完全不值得,感觉这个钱也没意义。”几乎是被逼着,欧阳凯越发清楚自己将来要做什么。在珠海的一年,他一边省下积蓄,一边申请了“国家地理年轻探险家”资助计划。这项计划只针对25岁以下的探险者,旨在鼓励新人。欧阳凯那年24岁,他要抓住最后的机会。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,连最难的阶段他都通过了。然而,当年一项新法规出台,年轻探险家资助计划无法在中国注册。“抱歉,我们无法资助你在做的事情。”接到对方的邮件,欧阳凯到了“最崩溃的阶段”。为了申请“年轻探险家”,他已安排辞职,女友准备一直留在珠海,两人也因此分了手。参加湛江红树林生物多样性调查。2016年7月,欧阳凯离开珠海,回到北京,在保护国际基金会做摄影师。衣食无忧的日子一去不返,新工作的工资还不够交房租,他只能靠积蓄生活。“每天不要超过40块吃饭,最好是30块,包括早饭、午饭、晚饭。”欧阳凯至今都记得那段时间的花销:每天早饭吃麦片,加一些香蕉,五六块钱;午饭是自己做的三明治,夹一些蔬菜,10块钱;晚上回家吃盖饭或面,12块钱。“尽量控制在30”,除非有朋友来玩,他才会花剩余的钱。他又开始准备申请另一项 “雾霾之外:美丽中国的横断山脉”计划。他计划历时9个月,探索并记录10个横断山脉的民间自然保护组织和机构。“感觉好惨,我想帮助中国,但是中国的法规又让我不能完成它。”欧阳凯将希望押在“2017碧山探险者基金”的项目申请。如果成功,他可以获得5000美元的探险基金。
初识中国西部的横断山脉,还是在北大读研的时候。2015年春,他第一次见到四川的贡嘎主峰。他和美国的朋友在网上查好了路线资料,准备徒步6天。第一天,天气不好,很晚才到住宿的寺庙。第二天赶上了大晴天,他们走到雪山下,站在4900米的垭口远眺,贡嘎主峰依然令人震撼。贡嘎是世界第41高峰,7556米的高度,卓然傲立,欧阳凯只记得:“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高的山,好像到了喜马拉雅一样。”在甘孜洲的塔公草原,遥望贡嘎雪山。他开始对中国户外感兴趣。还在珠海工作时,他就利用春节假期去了玉龙雪山。不同于上次,欧阳凯这次没有走常规路线,而是自己找路。打开卫星地图,他发现当地有一处很大的冰川,就依照卫星地图,自己规划了路线。那次成功进山穿越,是他在中国第一次真正的户外探险,全部自己安排行程,而不是走成熟的线路。辞职以后的一个多月,他从青海玉树一路到了四姑娘山,慢慢走了很多地方。欧阳凯在小五台,当时他还在北京上学。来北京做摄影师,收入虽然少了,但他有机会深入到人迹罕至的保护区探索。保护国际基金会成立于1987年,是一个国际性的非盈利环保组织。宗旨是保护地球上尚存自然遗产和全球的生物多样性,并以此证明人类社会和自然是可以和谐相处的。2016年11月,欧阳凯来到四川省崇州市,跟随巡护队进入鞍子河自然保护区。“他们也有些紧张,可能是因为从没有摄影师去过,有外国人进去,如果受伤就是国际问题。”鞍子河自然保护区位于邛崃山脉,是大熊猫栖息地,山上是茂密的森林。以往欧阳凯都在高海拔山区徒步、越野跑,山上植被稀疏,道路多是碎石坡。这是欧阳凯第一次走如此难的路线。“没想到还能这样走”,他跟随巡护队在山里走了9天,在无路的密林中跋涉,一边寻觅熊猫、雪豹的踪影,一边追寻盗猎者的足迹。在鞍子河自然保护区,巡护队员蹚着齐膝深的水过河。前四天路上是矮竹丛,竹叶不停地拍打膝盖。之后眼前变成了比人还高的密竹林,蚂蟥垂挂在竹子上,让人心里发毛。巡护队户外能力都很强,他们只穿着平常的衣物,踩着军用胶鞋一路跑下湿滑的陡坡。“我不敢跑,因为太陡了”,欧阳凯觉得自己一身高性能的户外装备,也有过多年越野跑的经历,应该也没问题。“我也很骄傲,所以我也跑。”然后,他就摔倒了,裤子也划破了。最困难的还不是路线难,而是沟通问题。巡护队员之间多用四川方言交流,欧阳凯只会普通话,一路都有些孤单。最后一天,山很陡,不过河就要翻很多山坡,最直接的线路就是在河里走,一直在过河。刚刚下过雪,河水齐膝,格外冰冷。这天他们浸在河里七八个小时。欧阳凯拍下了这一幕。巡护队员的物资都装在化肥袋里,背包带陷进他的肩膀,满当当的袋子已高过头顶。他伸出手,拉住另一位同伴,河水正湍流而过,白色的浪花飞快翻涌着,在镜头里留下模糊的曲线。